大師訪談 |陳宏寬,真正的藝術是真理的表態


陳宏寬
1958年4月出生於臺灣,長於德國,美籍。曾任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、國際鋼琴藝術中心主任。他是獲得最多獎項的鋼琴家之一。



鮑蕙蕎
中國音樂家協會全國器樂演奏(業餘)考級委員會專家委員會副主任、中央樂團社會音樂學院副院長。

 
【人物訪談 陳宏寬@鮑蕙蕎】

鮑蕙蕎:大家都知道,您參加過許多國際比賽,曾得過許多獎。對青年人參加國際比賽,始終存在兩種不同意見。從您個人的體會來看,您對青年人參加國際比賽的看法是怎樣的呢?
 
陳宏寬:像郎朗這樣的人就沒有必要參加比賽了。(笑)因為他從小就顯現了突出的才能。而我出生在臺灣,沒有人認識,也沒有人認可我。唯一能讓人來聽我演奏的途徑,就是參加比賽。我認為,參加比賽首先要自己準備好。這次“中國國際鋼琴比賽”,我聽到好幾位選手第一輪都彈得很不錯,但第二輪就沒準備好。從這可以看出,他們還沒有足夠的準備可以擔當比賽後的演出。我在1982年參加過“蓋紮·安達比賽”這個比賽一共要準備6小時的曲目。第一輪是評委隨意挑曲目讓你彈,可以是一段獨奏曲,也可以是一段協奏曲。第二輪是一個獨奏會。這樣的曲目量,每個選手都無法逃避。不論你認為比賽是否公平,這樣的準備是你必須做的。我在28歲時參加了比利時布魯賽爾的“伊莉莎白王太后國際鋼琴比賽”。第二輪後媒體把我排在前三位。當時我每天挺自在的看書、散步,兩天就把作品背下來了。但是後來的比賽,由於組織工作的問題,一會兒讓你上臺,一會兒又不讓你上臺,搞得我精神都混亂了。最後我只得了11名。當時我很抱怨組織工作的混亂。但是後來想想,這也是一種“經驗”。不管你已經準備好了多少曲目,但比賽中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。所以,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,你都必須做到自己的剛硬,能支撐。這就是通過比賽,你可以得到的和必須準備好的。
 
鮑蕙蕎:可以說,多次的國際比賽經驗使你成長、成熟了。
 
陳宏寬:一個人的藝術生涯大概會經歷三個階段:做徒弟的階段——“漫遊”的階段——做師父的階段。參加比賽的選手,需要的不是作為“徒弟”的階段,而必須想到,作為“徒弟”的階段快要結束了,要開始自己的演奏生涯了。當然,也就是要開始“漫遊”了。不過,作為“師父”還需要一段時間。如果作為青年鋼琴家的一條必經之路,我不反對年輕人參加國際比賽。
 
鮑蕙蕎:會不會因為過多參加比賽,使年輕人喪失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呢?
 
陳宏寬:所有的藝術,都會以自己的藝術品味為主。所以評委有時會給自己不喜歡的選手打零分。即使有的選手已經非常完美了,評委也不會給滿分。有些大的國際比賽的第一名,也沒有得到評委投票的半數。所以,有些大比賽,往往會變得有些“中性”。有些選手也正因為考慮到這點,就用了“中性”的彈法來不得罪評委。當然,有很多人過了比賽的階段,會有很大變化,會有更多自己的個性。“範·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”為此用了很獨特的計算方法,避免了評委給某些選手打零分,打低分。有些最有爭議的選手,其實也是最受人關注的。
 
鮑蕙蕎:這次有一位沒能進入決賽的選手,小時候是個神童,而且很年輕就得過大比賽的高獎了。
 
陳宏寬:我知道你說的是沈文裕。他曾跟我上過十天課。可能上帝是很公平的吧,沈文裕有很強、簡直不可思議的一面;但是又有非常困難的另一面。他的音樂裡缺少有關美學上的、比例方面的東西。他的腦子裡沒有這個語言。我講的時候,他非常認真的地聽,但他聽不懂。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來他的不懂。所以學了十天后,我就跟他說不要再浪費時間了。後來,在“深圳協奏曲比賽”的時候,我忽然又從他的比賽裡聽到了一些東西,我都快要流淚了。我沒有想到我講的一些東西他還記得!他的演奏完全變了一個人了!我在洗手間碰到他,告訴了他這些,他說:“陳老師,你要給我時間。”我聽到這個話真的很感動。但這次比賽的情況,我心裡很難過。他的演奏是平面的,不是三維空間,而是一維空間。鋼琴演奏中,除了情感的表達,還有頭腦的理性思考及創造力和靈感。這些因素中缺少了一個因素都不行,都會是明顯的缺陷。
 
鮑蕙蕎:隨著年齡的增長會不會有所改變呢?
 
陳宏寬:藝術上的發展也是有時間限制的。有人認為可以慢慢去發展,實際上超過某個年齡就不行了。人的左腦管科學,右腦管藝術,如果左腦的發展過分強烈,就會壓制了另一半腦的發展。國外曾有科學家做過這方面的試驗,我看過文章的。一個孩子如果在十四五歲前過分地練技術,會導致這部分越來越發達,而抑制了右腦的發展。十四五歲前是可以調整的,但是十四五歲之後就沒辦法了。就算你再用同樣的辦法訓練右腦,也長不起來了。這個人會對藝術方面毫無興趣。這就是為什麽有很多天才兒童,二十多歲以後就沒有發展了。我在臺灣光仁小學的時候,那是唯一有“音樂班”的學校。那裡有很多神童,簡直可以一把一把抓。(笑)但是很多人到中學十六七歲畢業後,就再也聽不見了。周廣仁先生也說過:“很多天才兒童後來都不想彈琴了”。我對此也很有感觸,我想是他們每天都在做同樣的事,感到太乏味了。過去的音樂家每次上臺都是不一樣的情況,從來沒有“百發百中”的。我也曾對施坦威鋼琴公司的人說過:“現在的鋼琴已經造的太完美了。而藝術家總需要有挑戰性、激發性的。”
 
鮑蕙蕎:您講的很有啟發。但如果對已經過了大腦發展均衡的年齡極限,還有什麽改變的好辦法嗎?
 
陳宏寬:加拿大有一個自然保護區,不同年齡的音樂家、畫家、作家都可以到那裡去“泡”一段時間。不上課,但大家互相交流。
 
鮑蕙蕎:需要付費嗎?
 
陳宏寬:要付,而且很貴。有的國家政府給藝術家去呆一個月。 沈文裕如果想去那裡,我可以在加拿大幫他找贊助。人的生命裡有時是有一種機緣的。比如:生一場大病、手壞了,這些都會讓你不斷的認識到生命的另一面。看到沈文裕現在的情況,我對他心疼得不得了。但是打擊也許是件好事!
 
鮑蕙蕎:沈文裕最近參加的一些大比賽都沒有得獎。那天我也跟他談了,希望他調整心態,以更健康的心態去面對周圍的人和事。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這些。
 
陳宏寬:我也很怕,看他有沒有底蘊承受吧。我的夫人採訪過鄧泰山,他的童年是很痛苦的,講講就掉眼淚了。歷史上哪個成功的人沒有經歷過痛苦的考驗呢?
 
鮑蕙蕎:許多事情必須本人去經歷,無人可以替代。
 
陳宏寬:上天的安排是件奇妙的事,無人可以替代!我在上海音樂學院,聽過附小、附中和大學的入學考試。很多小孩考進附小時,非常天真,對音樂充滿愛。到了高中時已開始恨彈琴,到了大學就只想著賺錢了。很多人已經沒有對音樂的愛了。我在臺灣的中學,校慶40年時要我致詞。我說自己在那裡受到了最完美的教育。我們讀一二年級時,必須學芭蕾舞;三四年級唱合唱;四年級我還學了小喇叭;五年級學打擊樂;六年級學中胡。我在樂隊、民樂隊、鼓樂隊、合唱隊都呆過。(笑)學校一有活動,就派出去參加表演,還到菲律賓去表演過。我吹小號、圓號。我不是神童、不是天才,在學校時鋼琴也不出色。但我的小號是全臺灣第一把交椅。(笑)我十二三歲時就吹了一首很難的小號協奏曲。我現在彈琴的“節奏”就是從學舞蹈、打擊樂中來的,而“呼吸”就是從學管樂、唱歌中來的。
 
鮑蕙蕎:您14歲時,怎麼又想起學鋼琴了呢?
 
陳宏寬:我姐姐陳必先比我大8歲,我是根據條例出去的最後一個,中間隔了12年。我父親希望我趕快考出去。我當時是用小號考出去的,但德國方面認為我太小不適宜學小號。所以我姐姐就拼命教我鋼琴。她當時已經得了“慕尼克國際鋼琴比賽”的冠軍,對我非常嚴格。後來我考進漢諾威音樂學院。我起步太晚,要比別人多練好幾倍的琴。
 
鮑蕙蕎:你小時的志願是學音樂嗎?
 
陳宏寬:我父親是科學家,我七八歲時,父親帶我參觀工廠,回家後我就能畫出機器裡外的結構。我父親當時認為我是科技方面的天才兒童。我父親的思想很先進,他反對小學生要把每個字抄15遍的做法。他說5遍就好了。他還當著大家的面說:“我兒子可以做到這樣。”我當時覺得很丟臉。(笑)但他絕不是無理取鬧,他認為如果抄15遍,小孩子的頭腦都弄死掉了。如果我考試得了90多分,他會說:“何必要90多分呢,70分就行了!”如果被子疊得很整齊,他也認為沒必要。(笑)我姐姐小時候怎麼會學鋼琴呢?因為有人送她一個小玩具鋼琴,她會在上面自己彈出小曲調來。那時候,我爸爸的單位要送他去國外進修,結果我爸爸拿了那筆錢直接去買了一台鋼琴,那台琴是美國兵留下來的,買的時候很貴。那些錢當時都可以買樓了,但他買了鋼琴給一個4歲的小女孩。
 
鮑蕙蕎:你14歲才開始正式學鋼琴,那時有興趣嗎?
 
陳宏寬:開始只是一種“任務感”。因為我出去學習是代表一個民族。當時中國人出去的很少,所以一舉一動都被大家看在眼裡。但是到了16歲那年,有一天我忽然入境,感到了音樂的美妙。從那時起,我決定放棄科學,因為我感受到音樂可以將人帶入一種不同的境界。
 
鮑蕙蕎:您已經在上海音樂學院工作幾年了,對中國鋼琴學生的情況一定也瞭解的相當多,您覺得中國的鋼琴學生有什麼主要應該解決的問題?
 
陳宏寬:有一些是社會性的問題。一家就一個孩子,全家人伺候一個人、期望也都在一個人身上。這樣孩子的壓力過大,根本沒有機會體會生活中很多別的方面。西方音樂的基礎是“奉獻”,不是“指揮”。但是國內學生常常是“以我為主”,不懂得“奉獻”是更高一層的信念。不懂“奉獻”就不能進入抽象世界,而這個抽象世界是以“愛”為核心的。不懂奉獻、不懂愛也就很難感受到音樂的真諦。
 
鮑蕙蕎:是否有了這樣的認識,就很容易面對比賽的得失?
 
陳宏寬:我第一次參加比賽是16歲時,在全德鋼琴比賽中得了第2名。17歲時參加“日內瓦國際鋼琴比賽”,第一輪就沒有通過。然後我留下來從頭聽到尾,做了很多筆記。我知道了別人的水準,準備到什麼程度,也知道自己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好。之後我從來沒有為比賽的失利而失落過。
 
鮑蕙蕎:其實比賽不應該成為一個目的。對音樂的熱愛才是最重要的。
 
陳宏寬:是啊!一個人要想成功,面前可能會有一百零一個陷阱。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,陷進去就會爬不出來。 我為什麼手受傷還能恢復,我想我和別人不同的是,我可以放棄鋼琴。手受傷前,我的目標是“只能成功,不能失敗”。但手壞了以後,反倒讓我瞭解了很多別的東西。我當時很心平氣和,我想到:我是一個人,鋼琴並不能代表我,藝術家不是“複製品”、不是“產品”。藝術家是一個“載體”,藝術是一個“過程”。一個學生要走藝術的道路,一定要認清這條路和別的路有什麼不同。做藝術家要生活嚴謹、沒有享受,倫理道德要比別人更高出一籌。做鋼琴家有太多的矛盾:又要練很多琴,又要學會生活。一個藝術家不懂真理,他的藝術就沒有真理。


※圖文擷自:http://wzaobao.com/p/M468SD.html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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